明代安福复真书院的讲学活动
陈时龙
摘要:明代江西吉安府安福县南乡的复真书院是江右王门讲学重镇,是邹守益、刘文敏、刘邦采等著名阳明学者的讲学场所。从嘉靖三十八年创立起,复真书院的讲学主要集中于对心性之学的讨论。然而,随着著名的阳明学者相继逝去以及万历初年禁讲学的打击,复真书院讲学在晚明逐渐由商讨学问向净化风俗转移。复真书院讲学风气的转移,反映了晚明讲学历程中宗旨的变化,以及重整社会道德的诉求的上升。
关键词:复真书院、讲学、安福
明代江西吉安府安福县是江右王学的核心区。复真书院位于安福县南乡。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影响力来说,它与位于安福县城的复古书院相比似乎都无法企及。可以说,大凡论及明代安福阳明后学如邹守益等人,首先会谈到复古书院,而复真书院虽偶而涉及,多半也只是稍带一笔。因此,将复真书院单列出来进行讨论,是出于以下几种考虑:其一,资料的相对丰富和集中。复真书院志在明清时代数修,保存到今天的尚有清初的《安真复真书院志》十卷本(存卷一至卷六)。[①]从目录看,佚失的四卷对研究复真书院的历史最为关键,几乎都是涉及书院本身的文字,包括书院序记及诗文、书院会规、书院田、创置书院姓名等内容。如果这些内容未散失,对复真书院的历史也许可以叙述得更充分一些。但是,这些内容其实也并没有完全散失,因为在方志和族谱等材料中还可以找到一些。其二,复真书院在安福乃至江右学派的讲学活动中有重要地位。明人刘元卿说:“今天下谈学,动推安成,而安成宿学,半在复真。”[1](《简朱玉槎丈》,P71)然而,与复古书院往来多异地的大儒不一样,复真书院讲学更具地域性,是安福尤其是安福南乡阳明学者的大本营。活动在安福复真书院的阳明学者除了邹守益、刘文敏、刘邦采、王时槐等人有鼎鼎大名之外,王钊、朱调等阳明学者一直是人们忽略的。因此,研究复真书院的讲学,可以看到最基层的阳明学者们在讲些什么?但另一方面,复真书院也像清人郭汾所说的那样,“虽不能媲美鹅湖、鹿洞,而亦非仅一乡之名区”[2](郭汾序,P19a),虽是一地域性讲会书院,却又有其超地域价值。其三,复真书院的存续与三舍刘氏、大桥朱氏、金田王氏等几个家族有密切关系。由对复真书院历史的探讨,可以见到理学与家族间的互动。当然,对于复真书院讲学,已有不少研究。李才栋《江西古代书院研究》对复真书院的建立、藏书、会规、会友除夕聚首等事情均有介绍。吴宣德《江右王学与明代中后期江西教育发展》对阳明后学在复真书院的讲学也所描述。吕妙芬在其对吉安府讲会的讨论谈到复真书院的建设、规制以及后来的祭祀、重修的情况。张艺曦讨论安福王学与家族时专设有一节“王学与南乡各族”,讨论复真书院及环绕它而存在的三舍刘氏、金田王氏以及大桥朱氏。张卫红《邹东廓年谱》也谈到了邹守益在复真书院创建与讲学中的作用。[②]尽管已有不少前期研究成果,但如前述几层原因,仍有再探的空间。当然,本文写作的角度自然也不一样,主要是将焦点对准在复真书院的讲学活动上。复真书院在明代的历史,概而言之,“创自嘉靖,盛于隆、万……启、祯二代,渐以衰息”[2](左方兴序,P14a),之后在崇祯年间、清初康熙年间,又经朱世守、王吉等人先后修复,然其时讲学风气已衰,徒留其表征而已失其精神。
一、复真书院的建立复真书院位于安福县治南五十里原北真观址,始建于嘉靖三十七年()。康熙《安福县志》载:“复真书院,治南五十里,嘉靖戊午邑南士民建。”[4](卷一《建置志·书院》,P17)这段话里没有突出任何个人的作用,而强调复真书院乃众力成之。王吉《安成复真书院志序》云:“远迩各著族共勷之。”[2](王吉序,P1b)自字面推测,王吉认定复真书院的建立有一部分理学家起到重要作用,但各个大族起到相应的辅助作用。清人朱经《安成复真书院志序》中起首即云:“南里复真书院,先贤邹文庄公暨刘狮泉、三五、尹湖山、周东川诸先生所创建者,今百数十年矣,弘敞壮丽,岿然灵光,与复古、连山书院而并峙。”[2](朱经序,P7a)他指出在复真书院的创建过程中,邹守益、刘邦采、刘阳、尹一仁、周东川等人起到关键性作用。实际上,在复真书院的创建中,邹守益的号召、惜阴诸贤的赞助、临近南乡各族的赞襄,共同推动了复真书院的成立。
颜赤《复真书院志叙》强调邹守益及王、刘、尹、周四姓作用:“粤溯文庄邹公,濬姚江之渊源,集同志而诵习,潜占蔚葱之佳气,应萃南里之英华,爰谋坐论之址,鼎构连云之居。维时王、刘、尹、周之济楚,居然濂洛之正宗。经史典坟之购求,屹若秘府之充积。雅聚十三冬之首,校课浃数旬之勤。阐幽发微,名言霏霏盈耳,表微纠慝,懿训秩秩儆心。匪华阀巨宗,鲜敢叩户;非庄緌肃,讵易升庭?绵历既久,费支之裕饶,规制之明备,人文之联翩,习俗之醇美,景慕者环墉观听,羽翼者霞起云蒸,未可谓非吾乡之奇观。”[2](颜赤序,P23b-24a)邹守益不仅是倡议者,在书院创建过程中还有亲身参与,其亲笔批买书院的契纸可见。《亲笔批买契纸》备载复真书院购址前后经过:“前村王邑侯面许以所佃北真观作南里书院,而照与、旦时等能继而述之。诸同志合议,前村居官清囗,其捐地尚义者,前村父子之高也;必偿其费以备前村夫人俯仰者,同志之厚也。廼以众银贰拾伍两偿其佃价及费,斯为两尽其道。书院告成,豪杰汇进,前村有知,必拊掌九原矣。书以告来者。东廓翁邹守益书于聚奎楼。”[2](卷二,P7a-9b)虽不是真正的“契”,却是邹守益对北真观址的购买作了前后综述,让我们知道当时北真观址的售价是二十五两白银。邹守益《亲笔批买契纸》后的按语云:“书院基址于王前村公桥梓以义让,而诸先辈必以价售……更见其用心周密,诚不甘以一家之基址为众姓之书院,必本之价值,授受毫无苟且,乃为可大可久云”。这是防范于未然。以历代书院的基址看,即便售买者尚不免于侵占,而受人捐让,一旦有纠纷,则不免失算。当然,慨然愿捐书院基址的王有楠,无疑仍是值得表彰的,故《契纸》后仍附《王前村公行实并像赞》。王有楠号前村,王屯沙洲人,嘉靖壬午()举人,历任建平、罗源、乌程知县,其在三县时,“倡三县讲学,每月朔望宣六条以谕父老”,“晚年与邹东廓先生讲学于安成四书院”[2](卷二,P9b)。《澈源邹氏七修族谱》卷十二杂记的《复真书院行台事略》更是将复真书院之倡建归功邹守益:“文庄公施教南里,从游日众,门人周儒、朱调、朱叔湘、王皦、彭湘、王禅、王有楠、王汝懿、王汝震、刘最、刘伯寅等请建讲堂于北真观旧址”[5](P)。复真书院门匾上的“复真”二字,亦“邹守益之笔”[6](P),可见邹守益于书院创建之功。
王谦言《复真书院志序》云:“吾里之有复真,则始于惜阴诸贤倡以祀新建者也。”[2](王谦言序,P16a)嘉靖五年()开始的安福惜阴之会,是复真书院讲会的源头,从志书首载阳明的《惜阴说》手书可知。所提到的“惜阴诸贤”,是指最早在安福南乡成立的惜阴会,主要领导者是刘晓、刘邦采、刘文敏等人。三人皆出自安福三舍刘氏。刘晓字伯光,号梅源,正德八年()举人,刘戬之孙,“蚤承谕德晋轩人之家学,蜚声遇科,筮仕广东新宁令,甫三载即挂冠归”[2](卷三,P3b)。地方志的记载也说:“(刘)晓合诸同志岁时讲谈,而题其端早惜阴。安成惜阴之会,自晓始”[4](卷三《人物志?理学传》》);“结屋梅花之源,合同志岁时讲业,题曰惜阴。”[3](卷十一《人物?儒林》,P)“梅花之源”即刘晓的梅源书屋,最早是刘晓祖父刘戬读书之所。刘晓“自新宁以隐别墅,植梅浚源,以光谕德公之休[8](卷二《贞寿篇》,P),使梅源成为自己读书会友之处。刘晓与刘邦采诸人结惜阴会,最早经常性的聚会地点在梅源书屋,当然也包括别的“地之雅胜处”。刘晓《惜阴会约引》云:“晓之事夫子也最早,愧无以为诸君子倡,因念生也异方,不能往受教。在乡也,又势各有便,不能聚一。惧夫离群索居,固有因而怠焉者矣。乃与诸同志立为惜阴会,期以各双月望日轮有志者若干人主供应,择地之雅胜居焉,互相切磋,各殚厥心,尽五日而散。与会者非有大故,不得辄免。”[6](P)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惜阴会大概在每个双月的望日举行,而会的供应则“轮有志者若干人”负责。作为一草创的讲会,无论经费与场所均无法保证。这或许是之后同志们要倡建一个固定的书院来行讲会的根本原因。复真书院建成后,对讲学的保障是明显的,所谓“肄业有所,博闻有书,供会有田”[2](王吉序,P1b)。南乡之讲会,开始得最早。诚如王时槐所言,“吾吉闻阳明先生之学,结合聚讲,最盛者称安福,安福之盛乃在南乡”[9](《朱康夫墓志铭》,P),然而到复真书院创立之后,才真正有定所。邹守益《创建复贞书院序》谈得很具体:“嘉靖丙戌(),吾邑诸同志举惜阴之会。……丙申十五年(),松溪程侯始作复古书院。……癸丑(),北乡同志始作连山书屋,……于是北乡有同会所矣。南乡耆旧髦倍于三乡,而每会辄僦屋移具,湫隘而劳琐,或因以中废。师泉、梅源、三五、湖山诸君病之,谋诸东川周子,慨然倡其义,而具疏属四友诣门敛之。首诣山屋,山翁助银五两修屋,五两置田,如连山例。”[6](P)这表明,在复古书院以及北乡连山书院相继成立之后,南乡阳明学者集体倡议修建书院,而邹守益亦首捐银襄建。从讲无定所、随地聚讲的惜阴会到复真书院,反映邓洪波先生称之为“随地举会,归之书院”[10](P5)的明代讲会发展趋势。
需要指出的是,惜阴会在安福县既具体指刘晓等人创办的惜阴会,也指之后所有的闻风而起的阳明讲会,即复古书院及四乡所行之讲会均可言“惜阴会”。因此,王谦言所说的“惜阴诸贤”,应当既包括刘晓、刘邦采、刘文敏等人,也包括嘉靖初年参与阳明讲会的士绅如刘阳、尹一仁、周儒等人。刘阳,字一舒,福车里人,曾受学于彭簪、刘晓二人,又从阳明学,嘉靖四年()举人,历官砀山知县、福建道御史。他在复真书院建成后为复真书院蓄书做了大贡献。刘阳《复真书院藏书序》云:“是岁,书院成。阳疏而告也,谓古训当求,当有藏书之阁,有诸经、诸史、诸子,俾学者探讨。有皇明御制诸书,俾伏读而遵守者。于是先生长者暨诸同游各以书至。越数月,书数千卷萃矣。往者简册之富也在私家,称二万轴。其在秘省,至三十七万卷,而作者之意无论辩也。乃今异其所务,则有所裁,诚不以博,于其雅尔。”[3](卷十七,P)从刘阳藏书序看,复真书院的图书征集主要是靠“各先生长者暨诸同游”的捐赠,而且对于藏书的种类和内容是有要求的。刘阳可能后来还在书院附近建了自己的居所,以便讲学,其《语傅子公善之春官》一文即云,“傅子公善行,别予于复真之舍”[2](卷五,P24a)。尹一仁,字任之,号湖山,安福下南乡口林人,嘉靖七年()举人,历官诸暨教谕、工部主事、归德知县。相比较而言,周东川名儒,名气最小。同治《安福县志》载:“周儒,号东川,南乡社背人,嘉靖甲午解元,授直隶镇江同知,有政声。解组归,构书室于松云窝,偕同志举惜阴会,互相砥砺,又倡修复真书院,与邹守益、刘邦采、刘阳诸名儒讲学不倦,士习为之一振。”[3](卷十一,P)周儒是邹守益的门人。然而,从《安成复真书院志》卷七《旧刻序记诗文》所著目录来看,非但有《周东川先生创建书院募序》、《周东川先生聚奎楼记》,则此位平时我们比较忽视的人物,在复真书院的创建中其实起到了重要作用。刘瓒宝《复真书院志序》对周儒对复真书院的创建之功有所概述,说:“惟东川周君承东廓邹先生、狮泉家先生暨诸先生之命,克谋厥始。”[2](刘瓒宝序,P13a)显然,周东川是书院建设的直接经营者和规划者。邹守益家族的家谱《澈源邹氏七续族谱》中也说:“方书院创建之日,周儒独力任行台之工。”[5](P)
宗族的势力在复真书院的建设与维系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肖永明先生谈到宋明以来宗族是书院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家族书院在中国书院发展史上一直占有重要地位。衷海燕曾谈到其后安福西乡的识仁书院建设“端赖于当地大族的参与”[11](P)。复真书院创建中宗族参与也很明显,而且超越了一族的范围,有若干个家族卷入其建设之中,而动机显然是要通过对地方公共事务的参与,“扩大家族在地方社会的影响,提升、树立家族形象”[12](P)。前面提到复真书院由“邑南士民共建”。“士”的参与容易理解,而普通百姓参与到这种文化事业中来,则主要是因为宗族的参与。复真书院后来在清代乾隆八年的“朱翰倡输修葺”、道光八年的“上南里各都捐赀重修”[3](卷五,P77),也都可能有宗族的参与。前引颜赤所提到的“王、刘、尹、周之济楚”,就充分认可四姓在复真书院创建中的作用。王、刘、尹、周四姓,或指王钊、刘文敏、尹湖山、周儒等人所在几个宗族。王钊字子懋,先后从学于刘晓、王阳明、邹守益,所谓“学凡三变”,而“闻四方惜阴之会,辄往相质正,而本邑同志尤胥协于公,其倡会讲学之力实居多焉”[2](卷三,P13b-14a)。王钊的弟弟王铸,字子成,师王阳明,卒业于邹守益,“与复古、复真诸君子讲学不倦,……殁祀复真书院”[3](卷十一,P)。王时槐曾说:“吾吉夙称东南邹鲁之邦,而安成南乡赖两峰、师泉、三五三先生倡学于复真,其时吾族诸叔柳川、石泉、潜轩实相与切磋而兴起之。”[9](P62)金田王氏对于复真书院的投入,除了王钊、王铸等人外,王时槐、王士翘等人亦均出自金田王氏。王士翘,号吾厓,嘉靖七年()进士,既贵之后,“置田复真书院”[3](卷十,P)。在这四个主要的资助的家族之外,另有吴氏也曾向复真书院捐银助购学田。刘阳《答吴麟峰兼谢继峰、汶峰、云峰共助金买田复真书院》云:“流水高山结构缘,吾乡精舍尽堪传。君家兄弟笃同好,同画山田试井田。”[3](卷五,P79)可见,捐金为复真购田的吴麟峰等四人为兄弟。
二、复真书院的讲学作为复真书院的主要倡建者,复真书院创立之年,邹守益即讲学于此。邹德涵《文庄府君传》称“邑中士为建东山、复真讲院,肃府君主教事”[14](附录,P),诚非虚语。在复真书院初创时,邹守益对“复真”二字阐释说:“圣门慎独之旨,从心从真,即此是本体,即此是工夫。自真之严毅曰恂慄,自真之流贯曰威仪。……南里同志协建书院,以复真为的,书以致交儆,砥德励材,神占告之矣。”[2](卷四,P1a)在此后不久的复真书院讲会中,邹守益再次从“慎独”的角度对“复真”二字进行阐述。他在《乐安钱街余氏族谱序》中说:“东廓子之趋复真也,与同志研师门之旨。曰:真也者,其帝降之良乎!复真也者,其慎独之学乎!独知之神,超然声臭,不可覩闻,而体物不遗,莫见莫隐。阳明先师以恂栗释斋明,以成仪释盛服,愚夫可以与能,而圣人有所不能尽。故自尽性至于能化,安勉虽异,而与几存义,更无二德业。世之豪杰,孰不愿学也?俄而厌;孰不愿诲也?俄而倦;率本于不真而杂以妄耳。书院之建,捐利尚义,砥德砺材,神人交相之矣。凡入斯门,升斯堂,无少长,无穷通,孳孳以复其真,书院其不为虚器乎!同志咸欢然有省。”[14](卷五,P)从序文中对“书院之建”的追述来看,此次邹守益所赴讲会应该即创建当年冬季的讲会。据耿定向记载,在该年冬天的复真书院讲会中,邹守益所讲还谈及“仁”。耿定向《东廓邹先生传》载:“冬,复真书院成。示学者云:‘仁者,人也,是圣人示做人正脉。须仁为己任,方可顶天履地,立三才之极。否则无恻隐羞恶,便近于禽兽。然仁义之实,只从事亲从兄自迩自卑做去,便可通神明、光四表云。’”[15](卷十四,P)对于邹守益而言,他也极重视这样一个新的讲学阵地。他在写给陈昌积的信中也说:“近南里协建书院,得切偲其间,直觉儆惕,老年不求结果,汩汩尘坌,何时得洁净?真是虚过此生!”[14](卷十二,P)虽然复真书院直到嘉靖四十一年()秋才开始“初举大会”。但是,之前鄒守益对复真书院却一直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