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文苑闲不住的外公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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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如何得知一个南方村庄的过往?也许只需要去探访一棵盘根错节,依山而立的古树,触摸它粗糙的皮肤;只需要随着一条河逆流而上,感受它的生生不息;只需要坐在村子中间那口古井旁的巨石上,看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或者只需要在广阔的天空寻找往来的大雁,就能找到答案。但最好的方式,是寻一户青瓦土墙的人家,帮他向土灶的火炕添一些经过曝晒的干柴,在噼啪作响的火光中,听老人讲述有有关他自己的具有温度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南方村庄里的彭会计的故事。因为差一年党龄而没有得到“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彭会计坐在家门口,眉头紧锁,双手握成拳头,身体也在微微发颤,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加入中国共产党。而这位在新中国成立那年出生的老人,姓彭,是我的外公。他从前是农民,继而做了会计,后来成了村里的“送水师傅”。当然,他也是一位实打实的“戏迷”。如果单看外表,外公格外清瘦,颧骨微突。他精神矍铄,跟着“夕阳红”旅行团去北京旅游时,他一定要走在团队的最前边,聚精会神地听导游的介绍。游完故宫,他便去爬长城,都不带歇脚的。他的个子虽然不高,但丝毫不影响他健步如飞,扛起近二十斤的桶装水,一口气爬上几层楼也不在话下。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外公了。外公生着自然卷的头发,那些不愿向旁人展示的银丝,悄悄藏在其间。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略显干燥,关节处的皮肤有些龟裂,仿佛久旱的土地正期待着一场雨。由于常年劳作,他的五指已经弯曲变形,右手虎口处有一块厚厚的老茧。虽然双手还能紧握,却抓不住溜走的时光。外公住在当地的一所中学旁。每周一,他都会起得很早,刮去有些扎手的胡子,穿上仅有一套的中山装,去学校操场参加升旗仪式。每当国歌奏起,他会向着国旗立定站好,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用当地的方言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当然,他通常是站在操场最不起眼的角落完成这一项光荣的使命。虽然外公站得很远,但有时还是会引起一些学生围观。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的眼中只有那一面鲜红的旗。当国歌演奏完毕,他会对自己说:“礼毕。”然后踢着正步回家。除了雨雪天,他从未迟到或缺席。在我年幼时,外公种了几亩田。他常常带着我去田地里干活,当然,他干活,我在一旁玩耍。外公面朝黄土背朝天,口中喊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如同号子一般的歌声,锄头有节奏地挥舞着。我看看外公,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自己玩去了。外公干着活,也不忘时不时看看我有没有走远。我呢,常常是被呱呱声“勾了魂”,聚精会神地看着青蛙。回家时已是“披星戴月”,真有几分“带月荷锄归”的意味了。外公总是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几乎每走一步要回头望上两眼,对着那片田里的庄稼微微颔首,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士兵们。那段日子,他仿佛成为一棵庄稼,把自己如同插秧一般种进了这广袤无垠的江汉平原。庄稼人有两个母亲,生母与土地。一个给予其生命,另一个塑造其性格。多雨的江南经受不住陕北高原响声震天的安塞腰鼓的沉重的打击,但肥沃的土地却赋予了他生生不息,坚韧不拔的韧性。在那个神秘而又沉默的村庄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就如同冬日孤零零立在旷野的一棵颓败的老树,然而颓败在某种意义上是最为丰茂的。因为它沐浴了春雨,迎接了夏日,领略了秋风,陪伴了冬雪。它不会喜形于色,也不会“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其实那棵老树,正在等待一个有缘之人,于一个静谧的夜,靠坐在它的身边,用手去触摸它所经历的喜怒哀乐。外公年纪渐渐大了。在我们的劝说下,他没有再下地干活,赋闲在家,但这让他很不自在,巧的是村里的老会计在这个时候搬去别的地方了。外公是老党员,并且“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所以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新会计。家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个深褐色的算盘,那是外公用过的。有时我会拿出算盘捣鼓捣鼓,但是弄不出什么名堂。外公问我想不想学习如何使用算盘,不待我回答,他就一个劲儿地讲解了一些关于算盘的基本常识,比如向我介绍什么是实珠,什么是虚珠,以及算盘简要的发展史。我说:“现在都是电子化办公,谁还用算盘呀。”他不服气,说:“要不咱们比比,看谁算得快?”我说:“才不要呢!”其实,我是怕输给外公。后来,村里真的需要使用电脑做账,外公却不会。村支书对外公说:“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在家好好安享晚年吧。”外公知道,年纪大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不会操作电脑。无可奈何,外公只好卸任。虽然他不能继续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了,但他知道,只要想学知识,啥时候都不算晚。当我放假回老家时,他会问我一些关于手机或者电脑的知识。我有板有眼地向外公演示一些基本操作的步骤,他也不含糊,煞有介事地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边看边记,然后在电脑上实操,还不忘推一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还别说,外公颇有几分“文艺范儿”。学了一个星期之后,外公拿着电脑来到我的房间,信心十足地说:“来吧,考考我,看我学得怎么样。”我简单地考了一下,发现外公真的都学会了。外公对老年娱乐项目不感兴趣,一刻也闲不住。他有一部座机,是“办公电话”,话筒上的老红色的漆,相比于它处,要淡了许多。有一年八月某天的傍晚,我和外公刚吃完晚饭,他的办公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那头的人明天有朋友要来家里做客,需要备上几桶纯净水。外公收拾好餐具后,准备去送水,我帮外公把桶装水搬到三轮车上,一桶水比我想象中要重许多。装完后,我气喘吁吁地坐在车上,跟着外公去送水。

电动三轮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行驶着,路旁的乡亲们坐家门前纳凉,通常是几户人家围坐在一块儿,自家的大门忘了关是常有的事儿。但是在这民风淳朴的小村里,根本无须担心。他们手里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看着外公骑着晃晃荡荡地电动车从远处驶来,他们会亲切地问候一句:“彭会计又来送水啦!”外公点头回应:“是嘞!是嘞!”可是,“送水师傅”彭会计万万没想到,他的电动三轮终于在一个大雨过后的傍晚,“撂了挑子”。那天,他照常给乡亲送水,大雨冲刷后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骑到一半,车却坏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没办法,他只能扛着水桶,步行送去了。外公将水送到之后,乡亲赶紧让他坐下休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平时精神抖擞的外公颓然地坐着,大口喘着粗气,不发一语。过了许久,他向乡亲们道谢后,离开了。自那以后,彭会计没有再为乡亲送水,不再在每周一的早晨去参加升旗仪式。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又粗了一圈,闲不住的外公也终于闲下来了。不服老的外公似乎也被时间打败了。外公有“文艺范儿”,是没有错的。这不,闲下来的他爱上了听传统戏曲。这样也好,外公总算是有了个爱好,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彭会计终于可以歇下来安享晚年了。我特地给外公买了一个便携式播放器,他用从我这儿学到的知识,在储存卡里下载了许多经典的戏曲片段。不管是京剧还黄梅戏,他都听,但听得最多的还是本地的沔阳花鼓戏,因为唱词唱腔都是熟悉的乡音,沔阳花鼓戏里有他的根。他经常坐在靠椅上听戏,若是戏中人唱到动情处,外公也会跟着哼上几句,头也跟着摇晃,仿佛过去听私塾先生讲课的学童,果真是个戏迷嘞!听上几段后,他的渐渐闭上了双眼,我以为他听得没意思,睡着了。担心吵到外公睡觉,我轻轻地走过去,按下播放器的暂停键。刚暂停,外公立刻睁开双眼,对我说:“听得正有味道呢,你暂停干什么?”那天,外公坐在家门口,颇为郁闷。只见他眉头紧锁,双手握成拳,身体微微发颤。因为差一年党龄,他没能得到“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向前迈了几步,大声唱到,“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外公还不曾闲下来过。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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