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会望着床头那副十字绣发呆,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是谁。随着眼前的景象渐渐因模糊而愈行愈远,一些往事却在我心中悄悄清晰了起来。
朦胧之中,我想起了玉阳。
“学长,你是在绣十字绣么?”
春城的天空明媚的不带一点忧伤,图书馆前偌大的广场上零零散散地飘着几个不甘寂寞的人影。
“嗯。”我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姑娘,她的脸黝黑中透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红润。
“哇,我也好想绣啊,太厉害了!我第一次见男生居然会有绣十字绣的!”
“这有啥,喜欢就去做了,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我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一句圣人言语来,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用得对不对。她眼中闪透出几分光来,那似乎在告诉我,我用得好像没错。
“男生唉,男生……”
“男生怎么了呀,刺绣本身就是传统女工的内容,我们是国学社,女工也正是我们研究的内容呀,这有啥可大惊小怪的。”
我停下了手中的活,将手上的针小心翼翼别在了绣布上,其实我并不喜欢缝缝补补,我是个很没耐性的人,之所以摆弄眼前的这玩意儿,纯粹是一时兴起罢了,后来也确实如此,这个“福”字的一旁还没绣完,我便因失去了耐性而把它送给了眼前的这个名叫玉阳的女孩。
刚进大学那会,压抑了许久的我迫切想解放天性,我进过学生会,进过校报社,组织过辩论赛,贩卖过小物品,我甚至还当上了国学社团的团长,我将这些经历如数家珍地炫耀给别人们,愚昧地以为这就是成功人生的开始。
但讲实在的,我对国学这个不好界定的词汇知之甚少,我承认我最开始只是奔着人家国学社团好看的汉服去的。我们偶尔也交了好运邀请来中文系的郭教授给我们讲了一晚上的王守仁,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我们几个人溜进一口空教室看于丹和易中天的视频。我们甚至还买了个孔圣人的牌位,不过那个牌位和葬礼上的往生牌位实在太像了。
说是社团,其实不过是我们几个啥都不懂的小毛孩打着国学的幌子聚在一起搞些和国学并不怎么挨边的活动罢了,然后以此招揽一些和我们一样啥都不懂的更小的毛孩的加入。玉阳就是被我招揽来的更小的毛孩之一。
我大二,她大一,我在数学系,她在英文系,和我不想在数学系一样,她也不想在英文系,她甚至都不想考师大,她说师大今年录取的最低分数线就是她高考的分数,她尤其讨厌英语——她和我一样,专业都是被调剂进来的。她为此很苦恼,我比她情况好不了多少,所以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那就是我们的心思都没放在学习上。
随后玉阳便在我天花乱坠的介绍中加入了国学社。奥,我差点忘了,作为国学社团的团长,我还是要负责每年招新活动的。
我们学校的宿舍分为“楠苑”和“柏苑”,谐音南北。楠苑种了很多楠树,不过不是金丝楠,而是便宜的石楠,那个一到开花树下便像霜打了一般落满花粉的石楠。柏苑倒是有几颗生的像虬龙一般的龙柏,不过更多的还是那种还没长高的意大利柏。我住在楠苑,玉阳住在柏苑,中间隔了一座名叫翠屏山的土堆堆。
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是我们社团组织活动的日子,既然是弘扬国学,自然要以传统的农历为主,我们戏称每个月的社团活动为“上香”。每次“上香”都把我难为得不行,因为国学说大,很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说小,也很小,我们实在想不出要组织些什么活动才能体现国学的主题,老社长留下的那几个方案被我改了又改。身为社长,我以弘扬女工的名义组织大家一起绣了俩月的十字绣。我还组织大家刻了几天的篆刻,那还是受学校图书馆的启发,学校图书馆里一些比较老的藏书上赫然盖着“昆明师范专科学校图书馆印”的藏书篆章。我受此启发也刻了个似篆非篆的“国学社团之印”的章来。本想拿它作为我们社团的镇社之宝的,但主管社团活动的老师没给我们通过,最终还是玉阳花钱从淘宝上刻了一个冻石的篆章代替了我的作品。哦,我忘了说,玉阳那时候已经作为社团的接班人被我提成了副社长。
我和玉阳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玉阳是来自西南边陲的哈尼族姑娘,她说她们家住着几百万的竹楼,还承包了三个山头的茶园,他告诉我云南的茶园不是按亩划分的,而是以山头划分,我猜想她们家过得应该很富有。
玉阳想转专业去学旅游管理,尽管她婶婶在我们学校当老师,但由于她的成绩实在太差,再加上她有挂科,并没能如愿。她成绩有多差呢?这样说吧,作为英语专业的学生,她四级竟然会考不过,当然我也没能考过。
我和玉阳几乎天天都要见一面,然后互相请对方吃饭,有时候我们还会一起逃课出去逛街。她的舍友我全认识,我的舍友她也很熟,但我们并不是男女朋友。哥们曾可怜我单身,鼓励我去追玉阳,哥们说玉阳看我的眼神中分明是带着几分暧昧的,他还说我要向玉阳表白的话,一定能把她追到手,但我并没有听哥们的,玉阳虽是个不错的姑娘,但终究不是我理想中女朋友的样子。
虽然我们没在一起,但我们在别人眼中有时候还真挺像一对恋人的。似乎我喜欢什么,她也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养花,她说她也喜欢养花,于是她跟我挤公交车去大观楼看茶花展;我说我喜欢戏曲,她说她也喜欢戏曲,于是她跟我一起选了京剧公选课,但她连儿化音都学不会更别说唱京剧了;我说我喜欢喝茶,她说她虽不喜欢喝茶,但是她家有茶园,她对茶还是有些许研究的。
我不能吃辣,她就带着我啃泡椒鸡爪,给我买极辣的鸭脖吃,在她的循序渐进下,我竟然也喜欢上了小米辣拌饭;我不喜欢吃折耳根,她就告诉我折耳根败火消炎,对我的口腔溃疡很有帮助,于是我便爱上了折耳根特有的鱼腥味;我最初听不懂昆明话,她就让我看烧包谷和小米渣,那是昆明一部家喻户晓的由昆明方言配音的迪士尼动画,于是我也成了玉阳口中的云昆明老表。
但我心里清楚,我始终无法把玉阳当成自己的女朋友来对待,她曾不止一次在我喝醉的时候跟我假意开玩笑,说不如我毕业后留在昆明,做个上门女婿,这样我跟她的友谊就能地久天长了。
玩笑归玩笑,我终究还是没有留下。
我们的国学社团和其他几个跟我们一样惨淡的文学社团合并在了一起,势力稍微大了一点,但还是没有能力和那些唱歌跳舞的社团所抗衡。不过我并不关心,因为那时我早就退出社团了,我即将要去校外实习了。
我大四,玉阳大三,她的四级终于是极勉强地考过了。随后我和玉开始各忙各的事,我忙着去中学实习,不怎么回学校,但我偶尔回学校的时候,一定会邀她出来一起喝酒。她有一些兼职信息的时候也总想让我陪她去,但我哪有时间啊,于是我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直到我毕业。
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和玉阳一起去了抚仙湖,一起看了红塔山,我们甚至还睡在了同一张床上,我胆小地连她的手都不敢触碰,倒是她枕着我的胳膊甜甜地睡了一夜。
那晚过后,我回到了山东老家,我和玉阳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毕业后的光景并没我憧憬的好,这些年我卖过保险,也卖过房子,上过当也受过骗,还不上信用卡也逾期过花呗,当然我也考过公务员和事业编,但都失败了。我就这样飘无定所,像流浪猫一样苟活着,最后还是我们这的一所开在乡镇的民办中学收留了我。
不如意的时候我会向玉阳抱怨,我说我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她的话了,我自嘲地说还不如当时趁着年轻力壮娶个富婆,当个上门女婿得好。但她却一个劲地鼓励我,为我的前景出谋划策,最后她说实在走投无路的话就去跟她混。
但据我所知,她还不是和我一样飘无定所?我呵呵一乐,没有接她的话,手机那头她也沉默了。
但是每年清明节后,我都会准时地收到她寄来一大包茶叶,那茶确实好喝,她说那是她家山头上仅有的那棵老茶树上的明前茶。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过那棵老茶树的照片,一树的淡紫色花,树下的她傻里傻气地笑着,她还是当年的样子。但我却日益发福,头发也掉得厉害。
有那么一段时间,玉阳和我聊天格外频繁,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缠着我,看到我发在朋友圈的美食,她随后就给我发她的外卖;看到我发雪后的泰山,她随后就给我发信息让我陪她去雪后的泰山上看日出,我说冬天山上能冻死人,她说有我在不怕;看我偶尔发个微博炫耀喝酒抽烟,她随后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少喝酒,并尽快戒烟。说实话,她的关心一度令我很烦。
于是我有一阵子不理她,她很会给自己找话题,或是给我发来一段她看到的抖音,她问我这是不是你们山东方言,我说那是河南话,离我们不远;或是给我发来一张截图,内容是我所在的城市前几天发生新闻;或是给我发来一些来自母校的信息,不是换校长了,就是换书记了。
她还会问我一些很幼稚的问题,她会问我为什么在同一个时间里,明明我们这天黑了,她们那太阳怎么还没下山,好为人师的我便从本初子午线给她讲起。普及完地理常识,她又让我给她普及文学常识,普及完文学常识她又缠着我让我教给她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