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世界里,「客栈」作为浓缩的小江湖,历来是剧情展开的关键空间叙事场景之一。
在这个三教九流云集,迎来送往交织的狭窄封闭小空间里,通过精心设计的武打动作和层层布景,步步为营地渲染气氛,制造悬念冲突,推动剧情起伏。
桌椅碗筷杯碟板凳都将成为武器,敌我试探,你来我往,正邪对抗,都可以发生在「客栈」这个小江湖里。
作为新派武侠的开山宗师,胡金铨导演对于客栈的热爱是溢于言表的。或者说,「客栈」之所以成为中国武侠一个经典叙事场景,正是胡金铨的多次成功塑造的结果。
从至年,胡金铨先后打造了经典的「客栈四部曲」——《大醉侠》、《龙门客栈》、《喜怒哀乐之怒》和《迎春阁之风波》。
20年后,徐克李惠民程小东的武侠巅峰之作《新龙门客栈》,甚至再之后的《龙门飞甲》,其故事架构的原型和布景服化,都基本脱胎于胡金铨这四部电影。
从60年代到10年代的半个世纪里,中国电影人代代传承进化,才为我们打磨出了一个电影世界里「武侠江湖」的样子。
1.胡金铨和「新派武侠」
上世纪60年代,电影大亨邵逸夫从南洋回到香港,想突破传统武侠残片的格局,找寻武侠电影的新出路。
其时香港电影最风靡的类型片,是文艺片和黄梅调电影,没有人晓得新武侠要怎么拍。
据说,一筹莫展的邵老板尝试了包括李翰祥在内的好几个大导演都不成功,甚至还大胆招考了一批街头少年,放弃传统戏曲套路花拳绣腿,在邵氏片厂清水湾的后山真刀真枪乱打。
结果出来的成品,只是一堆乱成一锅粥的群殴。
最终破局的,就是胡金铨和他的新派武侠开山之作《大醉侠》。
胡金铨出身于北平书香世家,从小浸淫于老胡同文化里,自幼学习绘画,颇有艺术天分。
他当然也不懂武功,他的武侠之武,依然传承着浓厚的传统戏曲的影子。
胡金铨的武侠故事框架往往脱胎于传统文化或历史故事,其中融入山水之美,展现侠义精神。
他将武打和传统戏剧的韵律融为一体:
「我向来将影片中的动体部分视为舞蹈而非武打,因为我对京剧很感兴趣,特别是它的动作与动态效果。」
年仅19岁的新人郑佩佩饰演了《大醉侠》中的一代侠女金燕子。身为两江总督之女,金燕子武艺高强出手不凡。为救出兄长惩治恶徒,她女扮男装独闯虎穴,最后在江湖侠客范大悲帮助下成功将恶徒斩除。
电影里金燕子女扮男装在高升客栈的第一次亮相就堪称经典:
山贼们虎视眈眈围坐四周,伺机进攻。店伙计没头没脑地端上酒菜,而杯碗筷碟铜钱串子都瞬间变成武器和制敌工具,敌我双方开始变戏法般你来我往试探虚实。
主演郑佩佩多年的芭蕾舞和古典舞的功底,使这个角色形象更加身姿敏捷,韵律优美,英气逼人。整个武打场面干净利落行云流水,配合白衣斗笠小桥流水的场景细节,分分钟都透着传统中国的古典美感。
胡金铨对于细节的考据癖由来已久。由于考据过于细致,他的电影往往拍摄成本极高且进度缓慢。早先的作品《大地儿女》就严重预算超支,最后还赔得血本无归。
不按时交作业且败家,于是邵老板对此人尤其不满。
《大醉侠》的成功也没有让胡金铨在邵氏的日子变得好过一点。此后,胡金铨合约到期,跳槽到中国台湾联邦影业,开始创作经典之作《龙门客栈》。
2.《龙门客栈》
对于客栈的热衷,胡金铨曾解释说:
「我一直觉得我国古代的客栈,尤其是荒野的客栈,实在是最富戏剧性的场所。很少有地方能像它这样时间空间集中,一切冲突都有可能在这里爆发。」
《大醉侠》里经典的客栈戏算是给胡金铨打了个样。去到台湾的胡金铨有了更广阔的发挥空间,来实现他一贯的「自找麻烦」。
20世纪60年代,台湾处于白色恐怖之下,特务政治无孔不入。胡金铨联想到明朝厂卫特务制度,借古讽今,取材明英宗时期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迫害忠臣于谦及其子女的史实,完成了《龙门客栈》的拍摄。
为拍摄《龙门客栈》,胡金铨亲自勘查外景,最后选用了屏东垦丁的原始森林、苗栗火焰山的断壁残垣、中横梨山的漫天云海,来构建他脑海中的「龙门」。
他的后来者徐克在美国念书时的毕业论文就在研究胡金铨。他也说:
「胡导每次拍一场戏都会超乎常人。常人就是我们这些导演的想法。他不会找方便的地方,会找一个有分量的景色,在那边等太阳。后来我看一本写黑泽明的书,他也在等太阳。」
同时,胡金铨有着非常严肃的历史观,永远在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古代江湖,对于历史的考据可谓令人惊叹。
比如在《从拍古装电影找资料谈起》一文里,他写了这么一段:
「又查到了明朝万历年间毛笔一支银子一钱,茶叶一两银子一斤(指当时河北,南方也许便宜些)。皂隶每年工食银三两二钱(如不贪污,很难维持起码生活)。但是问题又来了,茶叶一两银子一斤,是香片还是龙井?想一想,算了,再这么追究下去,六年也拍不成一部电影!」
胡金铨热衷研究明史,认为「明代是所有朝代中最腐败的,知识分子与政府、贫与富的差距都大,党争也最严重」,于是常常将故事背景设置在乱世出英雄的明朝。
他曾亲自制作过大量人物衣饰考据记录的手稿。《龙门客栈》的手稿尤其多。
仅为弄清楚明朝锦衣卫的服装,他研究了故宫里的《入狴图》和《出警图》,中央图书馆的《古今名画种》、《古今名画大观:人物画册第二集》等。《龙门客栈》里东厂诸君的穿着:首领曹少卿的大红披风,大档头的白袍,二档头的黑褂,都是他亲自考证并翻制出来的。
后来的导演,只要拍摄明朝武侠故事,服装基本都照搬胡金铨样式。
但对于剧情和人物个性的塑造,在这部《龙门客栈》明显是有缺失的。
《龙门客栈》里的人物都有非常明显的京剧脸谱化特征:萧少镃是富有书生气息的武生形象,吴宁是老成的须生形象,朱辉是冷艳的刀马旦,朱骥则是冲动的花脸武生……
在这种简单纯碎的叙事之下,侠士之义,旧属之忠,反派之奸被强烈凸显出来。而萧少镃和朱辉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愫却被放到了大背景里,各自角色人性闪光点,则被一笔带过。
当然,这种脸谱化的人物设计,或许也跟当时台湾的审查制度有关——影片必须凸显善恶分明,不允许有不分善恶的杀人和打斗。
3.《迎春阁之风波》
不少观众质疑胡导的电影情节不够丰富,人物个性不够有趣,大概都是没看过这部《迎春阁之风波》。
据说,这才是胡导自己最偏爱的作品——它也确实有相较于胡金铨其他电影的高明之处。
元朝末年,朱元璋率众反抗元朝统治。表面是客栈内里却是秘密谍战基地的迎春阁里,上演了一出为偷取朱元璋步兵图,一众反元侠士与蒙古王爷李察罕之间斗智斗勇的故事。
真实历史中,田丰饰演的李察汗和徐枫饰演的郡主,都确有其人。因为轻敌,李察汗在降军营中巡视时,被招降的「红巾军」刺杀身亡。
而在电影中,所有的故事都集中转移到了「迎春阁」客栈里。
人来人往的「迎春阁」比「龙门客栈」复杂得多:赌徒、跑堂、江湖客、生意人、地方官吏……三教九流各种身份的人们前赴后继依次登场,戏份精细,错落有致。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定位,小客栈里热闹嘈杂却条理分明,剧情武侠中带有悬疑谍战的味道,气氛悠然中还多了几分喜剧色彩。
跟此前胡金铨武侠片相比,《迎春阁》明显在情节设计上更丰满,节奏掌控也更成熟。
最为不俗的是,《迎春阁》其实是一出女人戏——一大群女人占据了客栈,她们风情与义气合二为一,有着强烈雌雄同体的美。
女掌柜「万人迷」既长袖善舞又深明大义,一边与蒙古地方官员虚与委蛇,一边支持反元志士们开展地下工作。她手下四个女跑堂,个个出身江湖形象鲜明,但却又合乎剧情地彼此融为一体,不着痕迹地隐藏着各自真实身份。
其实在《迎春阁》之前,胡金铨的另一部短片《喜怒哀乐之怒》,也曾塑造过一个绿林风流女老板娘形象。《怒》里的客栈是一家黑店,风骚老板娘垂涎男主任堂惠姿色,形象也十分可爱。
可以说,后来徐克导演《新龙门客栈》里,张曼玉饰演的经典人物形象金镶玉,既借鉴了《怒》里的黑店老板娘的风骚入骨,也继承《迎春阁》里「万人迷」的长袖善舞和与地方官员的私情——金镶玉是这两个女掌柜形象的合体。
到了《迎春阁》结尾,万人迷火烧迎春阁,侠客们奔走江湖的场面,在后来在《新龙门客栈》里也得以延续。
「万人迷」这个女老板娘形象,也为古装戏老板娘形象从此定装。后来《流星蝴蝶剑》里的秋若兰,《武林外传》里的佟湘玉等等,基本都是致敬或承袭了这个「万人迷」。
4.「客栈四部曲」到《新龙门客栈》
「客栈四部曲」是胡金铨将他心中的客栈江湖不断打磨细化,日臻完善的过程。
胡金铨是第一个在戛纳电影节获奖的中国导演(《侠女》),也是年英国《国际电影指南》评选的「当年世界五大导演」之一。他将自己对中国历史和政治,以及绘画、戏曲、禅学等传统文化精神的感悟和理解,都注入了武侠电影影像之中。
于是,在胡金铨的电影里,我们能看到浓郁的中国文化的质感,这种质感源于他在细节上尽善尽美的执念。
从这里开始,中国武侠电影才脱去了传统武侠残片那种怪力乱神,机关气功满天飞的样子。从此,武侠片里的侠义情怀,历史质感,山水美感,武打韵律,客栈竹林等场景叙事空间,都成了最基本的标配。
可以说,胡金铨奠定了新派武侠的基础样式,从人物到叙事到场景到节奏掌控,让观众看到了武侠到另一种别开生面到可能。
此后的中国武侠电影,从徐克的《新龙门客栈》《笑傲江湖》《龙门飞甲》,到李安的《卧虎藏龙》等等,无数经典中,我们都可以窥见致敬一代大师胡金铨的影子。
徐克的《新龙门客栈》,自然是向胡金铨致敬的典范,但它也有了新一辈导演的进化与迭代。
徐克认为,龙门客栈就是江湖的浓缩版。新龙门取景于敦煌,天然的「大漠孤烟直」的景象,省却了太多当年胡金铨四处踩点取景的麻烦。
在《新龙门客栈》里,制作团队抛弃了老版故事里脸谱化扁平化的人物形象设计,将每个角色的心理、人格画像都描绘得更为精细。虽然胡金铨版的故事框架仍在,但正反两派人物形象,甚至每一个配角,都变得有血有肉。
英俊潇洒有勇有谋的周淮安,英气逼人侠女情怀的邱莫言,作风泼辣风骚入骨的老板娘金镶玉,冷艳奸邪作风狠戾的太监曹少钦,每一个角色丝丝入扣,道出江湖儿女敢爱敢恨的飒爽情怀。
于是,当金镶玉初遇周淮安。周淮安问:「请问龙门客栈在哪?」
金镶玉媚眼一笑:「我身上就是龙门客栈。」
从此,武侠里有了情爱,有了欲念,有了「人说乱世莫诉儿女情,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仿佛儿女情长就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