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写到戏剧的地方,提到的剧名不少。第十一回贾敬过生日,天香楼唱戏,提到《双官诰》,十八回元妃省亲,唱了《一捧雪》的《豪宴》、《长生殿》的《密誓》(书中作《乞巧》)、《邯郸梦》的《仙圆》(书中作《仙缘》)、《牡丹亭》中的《离魂》、《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钗钏记》中《相约·相骂》,这些都是有名“折子戏”,不少到现在昆剧中还演唱。《西游》、《封神》等戏,不必多说。
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提到的《山门》、《装疯》,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提到的《荆钗记》中《男祭》,以及五十四回让芳官唱的《寻梦》、《惠明下书》等,都是常见的折子戏。
另外“清虚观打醮”时唱的《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等则是整本的剧名,演唱时或者唱其中几折。《红楼梦》时代,正是演出剧目最多的时期,传奇、杂剧,名目繁多。据焦里堂《曲考》所载,有一千多种,还不全。
当时好多剧本,有不少没有刻印,只是抄本流传,年代久远,便失传了。如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凤姐“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这《刘二当衣》在戏剧中便是比较僻的剧目了。嘉道时北京附近宝坻人李光庭在其《乡言解颐》“优伶”篇中道:
王成子之《刘二官扣当》,稍逊熊儿;尹多儿之《乡里婆探亲》,不输鱼子。
这《刘二官扣当》就是凤姐点的《刘二当衣》,这是“弋阳高腔”的剧目。“弋阳腔”派出江西,但到北京,进而演为“高腔”,演员大多是京南高阳、蠡县的人,亦称“高阳腔”,“北昆”亦由此而来。近人北昆名家韩世昌、白云生诸位,都是高阳人。其谑笑科诨的玩笑戏剧目很多,不少剧目又成为梆子的剧目。如《探亲家》、《请太医》、《顶灯》等,都是类似的玩笑戏。
现在演戏组织叫“剧团”,《红楼梦》时代叫“班子”。二十二回宝钗生日说是“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就是定了一个新演出的班子。当时这种戏班子加“小”字的,都是年幼的儿童演出,叫作“娃娃班”,即后来所谓的“科班”。当时没有学校之类的组织。所有演员,都是这种“小戏班子”一批一批地培养出来的。聪明的小演员,年纪虽小,但演技却好,临时插科打诨,极能得彩。
红楼中就写了一个小演员表演戏曲的情节,比如第五十三回描写道:此时唱的《西楼会》,正是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小演员)便科诨(旧时戏剧术语,即兴说笑话,谓之“插科打诨”)道:
“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毕,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啊!
这段写的极为精彩。这回书前面也已写明:“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定一班小戏……”注意这个“小”字十分重要,就是“娃娃班”。当时剧班,女班甚少,社会上男演员多。贵戚家内眷在府中看戏,如何能传男演员大戏班子呢?所以定“小戏”,就是“娃娃班”。第十一回天香楼看戏,也说明是“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几处都加“小”字,不了解历史背景的,往往会忽略这个“小”字,岂不知道这个“小”字并非闲文,而是十分重要的。九岁的孩子,唱戏给这些太太、奶奶们听,还要插科打诨,博取欢心,讨几个赏钱,看上去好像聪明、有趣,实际是最残酷悲惨的,“可怜见的”一语,现在读者也许等闲视之,岂不知这正是充满同情的一句话。
说道再来说说鉴赏戏曲,红楼中数贾母最有品味,如第五十四回中贾母点戏道:“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抹脸。”
贾母别出心裁,使文雅者更加清淡,果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薛姨妈赞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
接着贾母发表议论道:只有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和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着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
这是贾母的戏剧艺术的见解,似乎也可以说是曹雪芹的见解。当时社会上以昆剧为尚,“雅乐”为尚,其他“花部”,剧种众多,总唱不过昆腔。“花部”众多剧种,总名之曰“乱弹”。而讲究既能唱昆腔,又能唱“乱弹”,主要是弋阳腔、高腔。一直到本世纪初,梨园界还讲究“昆、乱不挡”,这才叫真功夫。
宝钗过生日,“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是这同一班内,同样这些演员,既能演唱昆腔戏文,又能演唱弋阳(高腔)戏文。不像现在一些剧团,只会唱一种腔。弋阳、高腔以金鼓为主,慷慨高亢,自是其长处,但不免大锣大鼓,感到噪杂。而且有的戏文内容又荒诞,就更无足观了。
第十九回写东府珍大爷请过去看戏,宝玉去了。结果: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所有《红楼梦》写戏剧的文字中,这段反面文字十分重要。“神鬼乱出”、“妖魔毕露”,后接“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一语,如果结合那个时代的历史背景来谈,曹雪芹的政治锋芒是十分明显的,针对性强,十分尖锐大胆。为什么这样说呢?要从这些戏文的本身说起。这些戏都是《封神榜》、《西游记》中的戏,台上人很多,大锣大鼓,打出打进,演员大多勾着大花脸,以场面取胜,不以情节、唱腔、感情取胜。
当时社会上为什么流行这些戏呢?有一个特殊原因。与曹雪芹同时代的大史学家赵翼《檐曝杂记》记云:
内府戏班,子弟最多,袍笏甲胄及诸装具,皆世所未有,余尝于热河行宫见之……所演戏,率用《西游记》、《封神传》等小说中神仙鬼怪之类,取其荒幻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作大观也。戏台阔九筵,凡三层,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有自下突出者,甚至两厢楼亦作化人居,而跨驼舞马,则庭中亦满焉。有时神鬼毕集,面具千百,无一相肖者。
把赵翼所记和《红楼梦》十九回曹雪芹淋漓尽致痛骂的作一比较,读者作何感想呢?这是在同样的时代里,对同样的戏剧现象,用不同文学形式所表现的观点近似的文字,不管其是否偶然巧合等等,二人在思想上自有其相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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