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像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很可能还有余温我们的任务不是翻扒已经冷静的灰烬而是把我们的手伸进灰烬去触摸那个余温
世界上有很多民族都有一种精致高雅的表演艺术,深刻表现出民族的精神与心声。希腊人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俄国人有芭蕾,那么中国人的雅乐又是什么呢?
戏曲艺术从大众舞台落幕,转而变成了“票友”们的专利,让我们常常忘记,曾经中国的戏曲是劳苦大众的精神食粮,它比任何艺术形式更加深入地渗透到人们的心灵。设想一个民族,它们的大众把《汤豪仕》、《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和《皮纳福》这样的曲子烂熟于心,任何空闲时刻都在大街小巷里津津有味地哼唱,你就会对中国戏剧与中国民众之间的关系得出一个生动的画面形象。人们常常可以在旧北京的街头看到下层社会近乎发狂的戏迷,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还大唱其《空城计》,且摆手作势,扮演那位了不起的诸葛亮。
外国来访者常震慑于中国军事题材戏剧的锣鼓乐器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以及男演员刺激神经的假声,然而中国人却显然非此不可。这大体上要归因于中国人的神经,不过这种说法又有一个反证:美国人所醉心的萨克斯管以及其他乐器奏出的爵士音乐,每每使中国绅士的神经忍受不了。这或许只是个适应问题,不过喧天的锣鼓声和假声的起源也只有考虑到中国戏剧的场景才会明白。
旧时中国较好的剧场是建造在一个大院里,就像伊丽莎白时代的剧场那样。然而般的剧场大致上只是一个临时的木架,高高地搭于露天,有时也搭在大道中央演出结束,即刻拆除。有这样一个露天的剧场,演员们不得不高声喊喝,以盖过小贩的吆喝,剃头匠们的音叉,麦芽糖小贩的小堂锣,男女老幼的呼叫和狗的吠声。在这种喧嚷的环境下,非得一种保持在很强音高上的尖细假声才能让人听见,这一点谁都可以亲身体验一下,锣鼓也被用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通常演出之前先敲一阵锣鼓,响声相隔一英里地都听得见,于是起到了与街头电影招贴同样的功效。
当在现代剧场里演出的时候,音量确实可怕,但中国人不知怎的倒也习惯了,正像美国人适应了爵士音乐一样。他们热衷于这种喧响,并从中寻求一种“刺激”,时间将会使这一切烟消云散,中国戏剧在现代剧院上演时.最终会变得淡雅和“文明”起来。
从纯文学的观点来看,中国戏剧作品中诗化的内容所包含的力度和美感远胜于唐诗。我深信,尽管唐诗十分可爱,然面中国某些最伟大的诗篇还得到戏剧和小调中去寻找。因为古典诗歌总是遵循思想和文体的某种传统模式,它具备一种优雅精致的技巧,然而缺乏崇高、有力而丰富多彩的内容。如果一个人读了古典诗歌转而去读剧本里的曲词(如上所述,中国戏剧基本上是诗的集合),那么他的感觉就像先观赏一束精美的瓶花再去游园一样,感到后者远胜于前者:新鲜、丰富、多样。
中国的诗歌是精巧的,却从来不很长,从来没有巨大的力量。出于简练的需要,叙述和描写常被限制在-一定的字数内。然而剧中曲词所涉及的范围和文体却大不相同了;它所使用的词语会被御用文人斥为庸俗。剧中人形象一出现,即需要戏剧场面,这就要求广泛的文学表现力,这显然不是诗歌力所能及的。
人类的情感上升到了种为绝句律诗所难以达到的高度。由于以白话入诗:打破了文言的束缚,因而获得了以往所完全难以想象的自由、自然与雄浑。这种语言直接取材于人们的日常口语,然后由作者加工成美的语言这里作者不受传统标准的束缚,单凭自己对声韵节奏的艺术感知行文。有些元剧大家采用方言土语,也取得了无以伦比的美,这种美是难以译为现代汉语或任何一种外国语的。下面便是一例:
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贬没腾地坐。那婆婆将粗刺剌陈米来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早则醒
来了也么哥!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一马致远《黄粱梦》
曲词的作者不得不努力适应戏剧曲调的需要,但句子毕竟可以长一些,也可插入多余的音节,韵脚也较宽,较适合于曲词所使用的方言。起源于歌行并用之于曲调中的宋词已获得了一种韵律的自由,这种自由已经使得词的格律可长可短,以便和口语而不是书面语的韵律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