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一年春节了。独在异乡,每临过节,总是倍加想念家乡那在雷剧声中热闹繁忙的年庆。对我来说,没有雷剧声相伴的春节,不能算是完整的春节。
对雷剧的记忆,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哪一月开始的了。但是雷剧的声音,却深深印在心底,磨灭不散。
雷剧原名大班歌,是家乡人最喜欢的一种戏曲,也是广东“四大名剧”之一,具有浓郁而鲜明的地方特色。我们常常称“看雷剧”为“看戏”。它的演出大多集中在一年的两个时段,即农历正月二月和伏天的七八月。每逢碰到大型节庆,村干部就会挨家挨户地收取戏金,请来雷剧团到村里唱戏。特别是夏日,农忙之后,各个村的人就会搭台请来剧组唱戏,以示对丰收的庆贺和作为农作闲暇时的娱乐。这时节演戏的热闹甚至比春节还红火。常常这个村唱戏的乐声刚刚偃息,那个村的锣鼓又敲响了。
每逢这时候,人们便三五成群相约着去看戏。戏场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般晚上八点才开始唱戏,但太阳刚下山,戏迷们便陆陆续续来到了戏台前等候。为了占个好位置,很多人早早就把桌子、椅子或蒲草席放在场子里,叫自家孩子看着;还有些人甚至将自家的牛车驾来放在场子里,戏演几天就放几天。虽然经常听到重复的曲目,但大家伙总是看得有滋有味,不厌不烦,听到兴起时还会跟着戏子唱上两句。
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雷剧铁杆戏迷。小时候我最爱随着他跑东跑西到各个村去看戏。孩时的自己对台上“咿咿呀呀”对戏曲没什么概念,但是却很喜欢戏台前观众如潮笑声不绝掌声不断的热闹。有时候我占不到好位置,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遮住了视线,父亲就会把我托到他的肩膀上,让我看那弄不清人物关系听不懂唱词更分不清生旦净末丑的舞台。
孩时的我对花花绿绿的脸谱充满了好奇,经常懵懂地问父亲哪个是大花脸哪个是小花脸,哪个是净脸哪个是开脸。虽然父亲每次都很耐心地跟我解释,但我常常听一会就不耐烦了,坐在父亲的肩上摇头晃脑,一时看看这个捻着胡子听得如痴如醉的白发老爷爷,一时看看哪个拿着蒲扇忘记扇风的无牙老太,一时又看看那个光着膀子叼着烟斗看得目不转睛的壮汉,偶尔还扯着嗓子跟坐在另外一个肩膀上的小孩喊上几声。直到觉得百无聊赖腰腿酸麻时,我才从父亲身上溜下来,向他讨几个钱到场外买零食吃。父亲多半会揉揉发麻的肩膀,随手掏出三五毛钱打发我。而我,总会连蹦带跳地跑开,吆喝上几个熟悉的小伙伴,买个玉米或冰棍或小虾煎饼,和着雷剧浑厚的腔调,美美地过把馋瘾。
后来长大了些,我开始对雷剧对唱腔和剧情产生兴趣,慢慢知道怎样去分清剧中哪个是忠臣武将哪个是奸臣逆贼,也开始在散场后跟着大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戏中的人物。雷剧基调多样,或苍凉或叛逆或勇敢或激昂或沉郁。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情感,就这样,悄悄在年少的心田扎根。
直到有一天去看戏时,远远听到戏场传来雷胡和铜锣的声音,忍不住加快脚步,奔到拥挤的台前。看戏子长长的水袖甩过迷蒙的灯影,听那粗旷厚朴的腔调激昂出忠仁礼义,霎那间明白父亲听戏听得如痴如醉激情满怀的感觉。父亲听的,不仅是戏剧,更是来自心底的颤音啊!对于父亲这些老一辈的戏迷来说,雷剧早已融入他们的血液,成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或低柔或激昂的雷剧声掠过热闹的人群,掠过路边的荆棘杂草丛,掠过黑夜里沉睡的稻田,掠过沐浴着清冷月光的红屋顶,回荡在每一个热爱雷剧热爱生活的乡民心中。
最难忘的是夜色微凉时听戏的情趣。捧一袋瓜子,候在戏台前,等锣鼓敲响,鼓声、二胡声、雷胡声一起漾入无边的夜色里。紧接着大幕徐徐开启,一个让人迷失的世界就那样亲切而遥远地展示在眼前;灯光柔和而微微有些迷蒙,演员们迈着规则的台步出场了,整个世界顿时鲜亮起来。那台上风光旖旎,水袖流连,圆润的嗓音伴着月色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一点点沁入人心。
那声音像水,可又不是一般的水,像深山里从兰花丛中渗出的,并且浸泡在古青瓷的那种水,这水一滴一滴地在心底积聚,人的心便慢慢变得空灵澄澈,如白云一般自由舒卷。多少个夜晚,我沉迷在这样流泻洒扬的声音中熏然欲醉。多少个离乡的岁月里,听戏的记忆甘甜如泉,我掬起一捧,聊以慰藉漫漫长夜里的乡愁。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雷剧的喜爱就源于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从我坐在他肩头看戏到一点一点给我讲解戏曲,父亲就像一个导路人,一步一步引领我进入雷剧的殿堂。父亲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不烟不酒,就看戏这么一个爱好。每逢村里游戏,他总是雷打不动一场不漏地捧场。父亲说他三天不听雷剧就耳朵痒痒。如今家里还很多雷剧的碟,都是父亲多年攒下的经典曲目。常常晚上他就摇着藤椅,嗑着花生米,打开DV机听上一两场。雷剧,成了父亲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元素。
长大后异乡求学,又陆陆续续听过其他剧,却再也找不回儿时听雷剧时心潮澎湃的感觉。试想,《秋香闯县堂》的勇敢叛逆,《抓阄村长》的淳朴豪放,《白蛇传》的大胆浪漫,又岂是其他剧种所能演绎与比拟?不知不觉中,雷剧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中,在我并不敏感的音乐神经里,铸成了难以更替改换的戏曲欣赏倾向。
跟很多剧种一样,雷剧近些年也日渐低迷。前两年春节,跟着父亲去看了一场雷剧。戏场冷冷清清,中间摆着简简单单的几张长凳,只有稀稀落落一些老人和中年汉子在那里。夜凉如水,月明星疏,连台上戏子们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冷清单薄。我不禁怅然,曾经喧嚣的小贩不再,戏耍的孩童不再,欢闹不再,喜庆不再;如今的雷剧,如同渐行渐远的乡音,只在记忆中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
这个古老的剧种,正在努力更新与适应着时代的发展。但它毕竟形成于那个生活单调艰辛的年代,渗透着那个年月各种各样的思想观念和欣赏意趣,与很多年轻人如今的审美品味相去甚远。随着父亲那一辈戏迷逐渐老去,雷剧,曾经承载一代人童年与青春的记忆,也慢慢老去了。
老去的雷剧,如同渐行渐远的乡音,那声音越来越小,只能在记忆中回味了。所幸我还能听到它,它深埋于心底,磨灭不散。在无数个寒冬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它带着悦耳的唱腔,挥着飘飘水袖远道而来,温柔地叩响游子的心门,唤醒我最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