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不赚钱”的店:
关于碧山工销社
讲座回顾
主讲人:左靖
策展人,乡村建设者,《碧山》杂志书主编。安徽大学副教授。曾任北京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艺术总监。左靖曾在广东时代美术馆、南京博物院、马德里TomasyValiente艺术中心、西班牙瓦伦西亚现代美术馆、智利当代美术馆和巴西圣保罗当代美术馆等国内外重要艺术机构策划展览。
{碧山工销社的缘起}
碧山村隶属古徽州黟县,位于安徽、江西和浙江三省交界的地方。徽州是著名的文化地理概念,虽然在行政区划上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它仍是徽州文化的地理载体,包括拥有大量明清建筑群在内的丰厚遗产,自然和文化双遗产的黄山也在境内,所以它在人文和自然上,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地区。碧山村是古徽州府六县之一黟县下面的一个行政村。这个村其实非常普通,它并不像西递、宏村一样。如果你们去过皖南旅游,会知道有两个非常有名的村,一个叫西递,一个叫宏村,都属于世界文化遗产。
我们知道中国有很多传统建筑、传统村落,但是近几十年来,特别是经过城镇化的洗礼,到今天已经消失大半,当然还有“漏网之鱼”,我把目前还有传统村落和传统建筑遗存的归结为两个原因:一个是经济欠发达;另一个是交通不方便,你很难到达那个地方,或者是那个地方很穷,不可能马上把老房子拆掉盖新房子。
我们当年去到碧山,完全是凭着理想主义的情怀,想动员城市里面的一些作家、导演、设计师、建筑师、音乐人去到这些乡村,跟这些村民一起生活,一起工作,用文化和艺术的角度来介入乡村建设,希望能够为乡村助力,为乡村带来复兴机会。
从年起,我们在碧山村做了大量调研,其中一项叫“黟县百工”:对黟县的民间手工艺进行普查。作为安徽大学的老师,我带领学生走遍了黟县的所有乡镇,寻找到90种民间工艺。之后我请设计师杨韬做了一个出版物,被评为当年中国最美的书。除了正本之外,还有一本线装的。用福建宁化的木活字手工印制,用了玉扣纸——一种在宁化出产的竹纸,做了一本线装手工版,内容是已经消失的,或正在消失的工艺。木活字发明于元代,创制木活字的人叫王祯,是一个农学家,非常巧,他正好在我的老家旌德县当县尹时创制的木活字。在今天,中国可能只有两个地方还有木活字,一是浙江瑞安,一是福建宁化。当时我找的是宁化的木活字师傅,他们至今还在福建三明一带用木活字刻印家谱。杨韬在设计中用了金箔和烫金工艺。在评奖中国最美的书的时候,有个评委说,把烫金工艺用在这本书里,其实是传达了对传统手工艺正在消失的忧虑。
《黟县百工》,
《黟县百工》里有一个例子,碧山村的一个裁缝,他会做寿衣,也就是人过世以后穿的衣服,但他做得是明代的款式,一直沿袭下来。大家知道,年满清入关,当时有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有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据这位裁缝说,到了皖南这一带,有一种妥协,我可以留辫子,生是清朝的人,但我死还是明朝的人,所以在我死的时候要穿明朝的服装。这个案例让我很震撼,在一个偏远乡村,传统以这样一种形式,如此隐讳地一直顽强存在着。我觉得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碧山村的寿衣制作
除了《黟县百工》外,我还编过《汉品》。年,创办了《碧山》杂志书。《碧山》迄今为止已经出了13辑,第14和第15辑今年会出。其中第6和第7两辑是以民艺复兴为主题的,同时我们还做了一张“中国民艺复兴地图”,通过这个地图你可以了解,在中国还有多少人在做这样的工作。这个地图算是给大家提供一个方便,按图索骥,看看中国还有哪些同道者。后来我还创办了《百工》杂志书,同济大学出版社,一共做了两辑。年,基于《黟县百工》,我们做了一个影像装置作品,获邀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展出。
《碧山》系列杂志,始
年3月,我们重启了碧山工销社。工销社原来叫供销社,是计划经济时代中国农村的农副产品和农用生产资料的购销市场。农产品、种子、化肥农药等农资在这里交易,劳保用品、日常生活用品也在这里销售。在当时,有一份供销社的工作,都是人人羡慕的。市场经济兴起以后,供销社开始衰落。碧山村供销社改制后,被当地的村民买下来了。后来我的搭档王勇从当地村民手里把供销社租下来进行改造。因为我们在做“黟县百工”,王勇把“供”改成了“工”,来呼应我们的“百工计划”。
《百工》,
《碧山14:变化中的食物》《碧山15:不确定的食物》
将于年年内出版
{改造:三个生产}
碧山工销社的改造步骤可以总结为“三个生产”:第一个是空间生产。所谓空间生产就是创造具有当代文化交流功能的新的公共空间,通常由改造旧的或废弃不用的建筑,并赋予它们崭新的功能来实现。也就是说,我们不太主张做新建筑。我们发现,在中国的很多乡镇,有大量集体经济时代遗留下来的公共建筑,比如说礼堂、粮库、供销社等等。我们不太建议把这些建筑都拆掉,而是希望它们能够保留,因为保留这些建筑其实就是保留历史记忆和文化记忆。
比如说深圳建市只有30年历史,而碧山供销社从60年代到现在有50多年历史了,我们是不是要把它推平,让这块土地的历史归零呢?我们不建议这样做。不拆除其实就是为了保存这个村的历史记忆,这非常重要。我们去到欧洲、日本等国家,可以看到很多传统建筑都还留存着,文化中最大的物质形态就是建筑。当然,保存历史记忆和文化记忆不是孤立地、只是针对旧建筑的认识,而是体现在我们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
我们怎么改造老建筑?在乡村——不是全做成玻璃幕墙,不是把整个门脸拆掉,用金属,用断桥铝,或者一些现代的材料来代替。我们几乎没动,只是把内容标识安装在它的立柱上,最大可能地保存它的原生态。门脸的上方安装了“工销社”三个颜体大字。室内所有的立柜、柜台和屋顶全都保留了60年代初建时的样子。柜台里面一些玻璃隔板被换成了木隔板,加了一些灯带,在展示效果上有所提升。
碧山工销社
唯一大改的就是把土地面改成了水磨石地面。在院落的改造上,我们想到,戏曲在乡村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公共文化娱乐形式,当地人特别喜欢听黄梅戏,碧山村也有一个黄梅戏剧团,所以我们特意在后院做了一个戏台,希望能够给村民们提供一个演出场所。此外还做了一个节气食堂,在乡村你能够吃到应季的蔬菜,每个季节有不同的物产,由此也可以感受到季节的变化。工销社的二楼是设计师工作室,也是我们现在的办公室,远眺群山和中景的徽派建筑,两相辉映,风景绝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百工书屋,以及分布在建筑四角的民宿。庭院和戏台的照片被《建筑技艺》刊登在封面。
《建筑技艺》第期封面
空间的改造只是开始,接着就要在物理空间里植入文化内容。所以就有第二个生产——文化生产。文化生产就是由艺术家、建筑师和设计师等跨学科人士围绕当地民风民情而创造的各类作品或研究成果,以及通过展览和出版等方式呈现这些成果。
工销社的开幕展览我把它命名为“早春二月”。我邀请了上海研究陶瓷文化的策展人顾青来策划这个展览。其实这也是《黟县百工》后续计划的工作。《黟县百工》的出版其实是一个开始,是田野调查,是基础资料的收集整理,但这远远不是目的。“早春二月”展其实就是探索当代设计跟民间工艺如何结合的一个展览。这次在华·美术馆的“长效设计”展,有个单元叫“NIPPONVISION”,大体也是这个思路,当地特色手工艺,在传承的过程中,如何加入现代设计的元素,创造出符合现代审美的新产品——借此思考造物的未来。当然,日本在这方面要比我们成熟得多。除了这样的手工艺展览,这个小小的展厅(原供销社员工宿舍)还做过一些跨领域的年轻人去到乡村,以绘画、影像、装置、工艺、写作等形式驻村创作的展览(方志小说);一个很年轻的上海返乡业余画家牧儿的画展,我请了崔灿灿来给他策展;还有艺术家金石做的竹器和茶周边展,木墨的李思恩的德化白瓷展等等。
“早春二月”,
最后一个生产是产品生产——利用当地物质和文化资源设计生产出可供销售的产品,比如农产品、土特产和手工制品。通过“在地”和“离村”建立自己的产品品牌体系。我们给碧山村一些广受欢迎的糕点做了包装设计。大家知道徽州是非常重要的茶叶产地。传统喝绿茶不是用马克杯,也不是用玻璃杯,而是用盖碗。很凑巧我一个做茶的朋友找到一块据说是明代的瓷片送给我,底上写着“碧山佳器”。后来我们和景德镇的隐山堂合作做了一款“碧山佳器”的盖碗产品。
“利用当地物质和文化资源设计生产出可供销售的产品,
比如农产品、土特产和手工制品。”
前面提到的上海返乡青年牧儿想做精酿啤酒,我帮他找到设计师胡子做了两款设计,并给最初的“碧山精酿”取名,一款叫“天光”,一款叫“落昏”。为什么叫“天光”呢?当地人吃早饭叫“吃天光”。农耕社会,天朦朦亮了,吃了早饭好去干活,就叫“吃天光”。太阳落下去,劳作了一天,该吃晚饭了,叫“吃落昏”。碧山精酿一炮而红。牧儿很聪明,也特别懂得经营,现在他的精酿有好多系列,还研发了各种各样的汽水,目前的品牌叫碧山村精酿。我们专门给工销社做了一款精酿啤酒叫“工销社”,请刘庆元做了一幅木刻。他还帮我们做了一系列农产品包装的木刻,包括年历和笔记本等。后来我们跟日本DD合作,店铺开业的时候我们做了个纪念款“d”啤酒,用了长冈贤明的设计,刘庆元的木刻作品。
碧山精酿系列产品
{何为“长效设计”}
长冈贤明生于北海道,年轻时立志做平面设计师。当时他发现日本最厉害的平面设计师,田中一光、横尾忠则这些人都在日本设计中心,于是就把去日本设计中心作为自己的梦想。后来他也如愿以偿去到那里。长冈贤明隔壁坐的是原研哉,他们在一起共事了好几年。后来日本设计中心告诉原研哉,你可以成立自己的研究室,原研哉就邀请长冈贤明在日本设计中心之下合作成立了原设计研究室。当时长冈贤明比较谦虚,觉得自己的设计无法超过原研哉,年就退出了原设计研究室,自立门户,终于开创了“长效设计”这个属于自己的事业。
长冈贤明在碧山
这里要解释一下什么是“长效设计”。长冈贤明一直在找正确的设计。大家都知道设计的更新迭代非常频繁,尤其是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今天出现的款式也许明天就过时了。长冈贤明觉得这是不对的,如果都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么频繁的更新换代)对我们的社会、自然是一种特别不友善的行为。于是,他把目光聚焦于那种长期一直在被使用的设计,有生命力的设计,经久耐用的设计。
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去一些二手店买东西。在那里,他发现了很多历经时间考验的设计,包括已经废弃不用的,“废番”的产品。什么叫“废番”?就是产品停产了不再生产。他觉得这些“废番”产品的设计其实是非常经典的。经济腾飞的年代是日本设计的高光时期,那个时候,工业设计特别发达,有一大批非常优秀的设计产品,但受消费时代的影响,设计不更新迭代的话就被淘汰了。淘汰的情况大多发生在品牌发展历程中的第三代,原因往往是忘却了创业时的初心,纷纷打起价格战,逐渐形成了行业内的恶性竞争。为了重新审视年代日本制造业者的创业初心,长冈贤明联合那些仍然秉持初心且拥有初心产品的企业,发起了60VISION的倡议。他前后联合了12家企业,通过复刻、重新包装品牌形象后将其再次投入市场。
其实很好的认识长效设计并没有那么简单。长冈贤明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叫安藤雅信,是一个陶艺师。安藤雅信是这么评价长冈贤明的,任何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创造为社会的幸福作出贡献,也就是说,谁都可以面向未来的雕塑社会,而且必须这么做。长冈贤明的工作不是设计一个杯子、一件家具,他是在设计社会,或者说,他的工作是一种社会设计。“社会设计”这个概念也许可以从上个世纪80年代德国艺术家博伊斯的“雕塑社会”那里找到某些来源。安藤雅信继续说,长冈贤明追求的是设计社会,追求在社会设计过程中转化的可持续发展构想,在日常生活中时时思考如何进行这种“不设计”的设计。这样设计就可以变成一种创造力,为我们的社会做出贡献。他是一个不做设计的设计师,所以他喜欢人们给他加一个标签——“设计活动家”。
年,他发起了设计与环保融合的DDEPARTMENTPROJECT,在东京的田世谷区开了第一家选品店,之后的年,他发行了旅游杂志《d设计之旅》。顺便说一句,年,我第一次到涩谷的d47,最初打动我的就是这套书。同时,我认为,这套书的陆续出版,反映了长冈贤明开始把地方设计作为自己的工作重点。年,他在东京的涩谷创立D47,一个集美术馆、商店和食堂于一体的复合空间,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更加确立了他以日本的47个都道府县为架构,把发掘各个地域的地方性以及长存于当地的设计作为自己的主要工作。
DDEPARTMENT东京店
长冈贤明对开店特别苛刻。跟我们合作之前,中国的设计圈有很多人知道他,也有很多人去找他希望能合作。但是长冈贤明非常谨慎,他有自己严格的开店标准。一是要销售他选择的长效设计产品;二是能够长期坚持宣传和销售当地的非物质和物质产品,打造可以交流和体验的平台;三是开设饮食空间,必须有一间咖啡厅,日本的咖啡厅是供应餐食的,餐食最好是用当地的器皿。换言之,DDEPARTMENT就是一个浓缩了地域全部个性的空间,一个可以体验当地生活的平台。
战后的日本特别崇拜欧美,一直在追随欧美的风尚。从第三消费时代到第四消费时代的过渡时期,也即年代后,日本人的地方意识开始慢慢觉醒。有点像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柳宗悦发起的民艺运动,日本人又开始重新发现日本了。在此之前,大量人口涌入东京、大阪和名古屋这样的都市,日本的很多地方,特别是乡村,人口减少、产业凋敝。年,增田宽也和富山和彦写了一本书,叫《地方消亡论》:如果按照现在的趋势,人口大量流入东京的话,那日本地方上能生育的女性人数过少,日本近半数以上的乡镇就会消失。书一出版,引起了日本社会的极大